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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跑团后续】【爱眼金鱼】一场梦境

爱眼金鱼的跑团后续。

一年后的8月18日。

这一年的盛夏来得远比去年要叫人畅快。天热的时候便浑身冒汗,但每次闷热的午后总会有一场及时的骤雨,在黑云压城之后一洗满街的灰尘,重新激发出雨后青草与泥土的香味。前往纳凉祭的人们渐渐多起来,穿着各式各样的浴衣和木屐,准备去赴一场欢乐的盛宴。

白石琉雅放下手里的古刀,补充过最后几行笔记之后便向研究室里的众人点头道谢,准备下班。这把古刀正是他在前一年从那诡异的肉壁之中拔下的那一把,好在没在战斗中受到什么损害,依然泛着青色的锋利的光。据他后来的研究,这把与游女们格格不入的刀似乎来自当时的一位著名武士,他把自己的佩刀留给游女做定情信物,承诺她要带她走——但一切的未来都在那一场席卷了整个浅草的大火中湮灭成了飞灰。

这个故事在研究室内引发过一阵嗟叹,但在投出的论文里,这一切都化为了几句官方而干瘪的记录,甚至无人在意。

“大家都辛苦了,那么明天——咳、咳咳……”

整个研究室的人都朝他看了过来。本就远不算壮实的白石在这一年间体重又掉了些,即使是同事也能看出他的瘦削。今年研一的宫城担心地站起身来想拍拍他的背,被白石不着痕迹地挡开:“咳,没事,有点呛到了……咳咳……”

只有松本教授不动如山地看着论文,双眼从眼镜片上方瞥过白石潮红的面色:“注意休息,白石,不要硬撑。”

“咳、咳……我知道了……”白石点了点头,“很快就好了,应该。”

前两周,绵延许久的高利贷事件终于从法律意义上落下帷幕,对于中原烟草,也对于白石本人。白石自己本身就小有积蓄,但即使是这样,他还是花了些时间才把那六十万日元填补上。今天,他特意把原本属于黑羽的钱换成了现金,一万日元面额的纸币握在手里厚厚的一沓。

——是时候了。他深呼吸了一下,终于还是在写着“黑羽”名牌的住宅前停下了车。巷子幽深而古旧,却带着一种让白石似乎有些熟悉的味道。

他敲了敲门,过了良久之后,一位远比实际年龄看起来要苍老的老者打开了门:“您就是……”

“我就是白石,我们电话约过的。”白石鞠躬,“黑羽先生,日安。”

黑羽宅里的东西很旧了,像是最起码十年没有换过。客厅里有种久未住人的冷清,白石隐约可以看到唯一的一扇门里堆得一室凌乱,各种餐盒、杂物、乱堆的衣服像是要溢出来了一样,甚至还在一屋的烟味之间间或飘来一阵阵的酸臭和劣酒味。

他没有说话,只是咳嗽了两声。老人很有些抱歉似的倒了杯水给他,水杯很久没洗,沾满了茶渍。他摆了摆手:“没事,最近……有点不舒服,没什么关系。”

老人充满疑虑地看了他一眼,但只是仍然把他让到客厅里唯一一个算得上沙发的地方。坐垫和扶手都已经开了线,大小刚好够一个壮年男子把它当做自己临时或长久的床铺。

白石坐了,轻而贪婪地吸了口气。他闻到了一些以为再也闻不到的味道。

他定了定,然后开口:“黑羽先生,我这回过来……是想向您道歉。有一些钱,我拖了很久才给您,有一些话,我也拖了很久才带到。我想要等到一切尘埃落定,等到我真的有资格,对您这么说。”

他看着黑羽若有所悟的浑浊双眼,递上那一沓钱,深深地弯下腰:“您的债务,在津过世前,其实已经可以还清了。因为我的任性,我一直拖到了审判之后,免除了津的债务。所以,这里是一百九十五万六千五百日元,连本带利,都在这里了。他让我告诉您,您可以光明正大地……活下去了。”

白石深深低下了头,所以看不到黑羽父亲的表情,只感觉到一双手颤抖着轻轻压下那一沓钱,直至自己手上的戒指碰到玻璃桌面,发出咔哒一声响。

他抬起头来。

“光明正大……。”面前的老人笑得讽刺,“这就是他最后要留给我的话……光明正大。”他环视着逼仄的屋子,朽烂的家具,久未擦掉的地上的油渍和烟屁股。“……这就是他最后留给我的东西。”他轻轻地拍着那一沓钱,“白石君一定觉得很卑鄙吧,一个逼着自己的儿子去工地上卖力气的父亲,一个把自己的家产全部败光的父亲,甚至要用儿子的命来换一个光明正大……”

白石看着他磨破了的衣领,又垂下眼睛,“……既然您知道这是他的命换的,就请活得……再好一点。他在工地……过得很辛苦。”

“我不会活得再好一点了。还能怎么活呢,再怎么活也不过就是这样了。”他摇摇头,“我杀了我的儿子。”

白石看着他,看见那双浑浊的眼睛里已经全无光彩。他觉得有些难过,不是为了父亲,而是为了黑羽津——他的努力终究改变不了什么,他所祈求的家或许从负债的那一刻起,便无法挽回。

他总在追逐一些自己碰不到的幻影。

“我可以去祭拜一下津么?”他问道,只想逃离这个茶几。老人迟缓地点了点头,带他走向整个房间唯一算得上整洁的角落;一个最为廉价的木盒前面是一个小小的排位,上面写着“吾儿黑羽津灵位”,再前面是一个香火绵延的香炉,一侧放着一张黑羽津二十出头时的照片。

白石无可抑制地被那张照片吸引住了眼球。那似乎是黑羽出国深造之前拍的,眉眼锋利,但看起来总带着点傻乎乎的劲头,似乎马上就要做什么疯狂的事情。略长的发型甚至有些艺术感和叛逆,颜色乌黑。他穿着一身休闲装,一只脚踩在湖边的石头上,右手比着V字手势。

白石眨了眨眼,努力眨掉即将落下的泪水。他无法不去想在大学时肆意玩闹的津,在美国用流利的英语做着presentation的津,和拿到毕业证的,意气风发正准备大展宏图的津。所有的可能性,所有的故事都在那个夏天被一通电话掐断,导向现在这个现实。

他从衣兜里掏出一个小盒子,里面一个同样有着云纹的白金戒圈闪闪发亮。他把戒圈拿出来,藏在那张照片的背后——他的父亲应该会有很久都不会发现这个秘密,连同其他应该被埋葬的秘密一起。

白石点香,敲铃,祭拜,闭眼合十。

他刚要默念些什么,一种从胸口而生的、难以抑制的痛痒突然涌上来,时间只够他转身躲开正面——然后他咳嗽得难以自抑,声音大得吓人。他跪着蜷缩在地上,感觉虚汗一阵阵地向外冒,心跳飞快,手脚滚烫。

不,别在这里。什么时候都好,别在这里。

但他的呼吸逐渐凝滞。惊慌失措的老人踉跄着过来在他耳边喊着什么,但他只觉得晕眩,老人摸过来的手凉得吓人。

他听见救护车的尖鸣破空而来,于是他像是放弃了所有希望,用自己最大的力气仍然仿佛低语:

“让医护人员小心,我有艾滋病。会传染的,我有艾滋病。”

友绘、宁宁和望月赶到的时候,急救室的医生正逮着一个衣着破旧的老头反复地确认“谁能签字”。友绘一个箭步瘸了过去,大喊:“我们能,我们是白石琉雅的照顾人。”

医生狐疑地打量着两个姑娘:“……你们,俩,是白石的照顾人?”

“我们是他的朋友,挚友。”宁宁补充,“我们说话算数。”

“……那我就直说了。病人严重肺炎感染,兼发口腔溃疡,胸部有三处卡波西氏肉瘤,血液检测显示他的淋巴细胞数比正常人低很多。”他充满技巧地暗示道,“我们已经给他打了抗生素,但是他的免疫系统太弱了,呼吸和血氧还是很低,如果继续这样下去的话我们要考虑气管插管,否则会对脑细胞造成损害,再继续下去有生命危险。这里是知情同意书,你们商量一下。”

宁宁愣住了:“……生命危险?可是这才一年——他不是说还有三年的吗?”

“三年是最多。生存率这种事……有人轮得到,就有人轮不到。”友绘深吸了一口气,“但白石一定能轮得到。我拍板,气管插管可以做,有创也可以做,心肺复苏ECMO统统可以做。”她的呼吸有些颤抖,“他说了他会努力的。他对我承诺过了。”

“……不行。”宁宁抓住了友绘正要签字的手,“友绘,对不起,但是……不行。我们住院那天白石对我说了,如果真到了那一天,……他不要抢救。他说他怕疼。志乃可以作证——”

“说什么胡话!”友绘猛地甩开宁宁的手,“什么怕疼!我算明白了,他压根没变就还是那个自己想去死的自私鬼!他压根没变!我不允许,这根本就没到最后那一天!”

她颤抖着看向医生,医生的目光关切,却没有任何倾向性:“如果您不愿意签字,我们会进行保守治疗,但那就要看白石君自己的免疫力了。……我得说,他自己的免疫系统,并不坚强。”

白石觉得身上很暖,甚至飘飘欲仙。他似乎在一个喧闹的祭典上,天气有些热,风却带着夏天的爽冽,带走一身的汗水。黑羽津站在他身边,两只戴着戒指的手十指相扣,蓝黑条纹的浴衣和茶色的浴衣叠在一处。

“要熊吗?”黑羽津问他,“那边那个我可以试试套一下。”

“都有你在了,我要熊干嘛,床上没那么大地儿。”白石撇了撇嘴,“金鱼要不要?”

“不要。眼睛太大了,看着瘆得慌。”黑羽拒绝,“还是去买点吃的吧……那边那家刨冰店可以去,用料实在。我去年在那打工。”

白石于是牵着黑羽朝着那边走去,“嗯?我听你说过两天要并购一家刨冰店,是那个吗?”

“对,昨天刚签的协议。所以可以说我现在是他们的老板了。”

白石噗呲一声笑了:“好好好,黑羽老板,那你来给我推荐一下口味……”

“我推荐什么你都吃?”

“嗯。”

黑羽笑了笑:“那我觉得芥末味的最香。”

“血氧90,还在往下掉。”

“呼吸频率42次!”

“体温38度2。”

“心跳156了!”

“双侧肺浸润。”

“打肾上腺素,加氧气,给他上满,随时准备插管!”

“……不好意思啊,拖了那么久才给你爸爸钱。”白石和黑羽一人抱着一杯芒果味的刨冰,坐在河边的台阶上等待着晚上的烟火。风从河边吹过来,带着水汽和凉意,只让人觉得清爽。

“我爸就那个样子,”黑羽摇了摇头,“你别想太多。他不愿意我愿意,我们出国把证一领,他一点辙没有。”

“我答应了吗?”白石挑挑眉,这才想起自己左手无名指上的戒指;黑羽像是心有灵犀般朝他比了一下右手无名指上的戒指,“你没答应吗?”

他们凝视着永远年轻的彼此。周围的人流走得飞快,面前的黑羽渐渐由照片中的年纪变成了他所熟悉的样子,眉眼温和,稍微有一点皱纹,鬓角有几丝白发,但眼里仍然有光。白石轻轻地闭上眼睛拥抱住他,低声地喃喃:“带我走吧……”

友绘握着笔,在纸上犹豫了良久,终于丢下笔掩面哭了出来:“我不想这样,我不想逼着他活下去,但是……但是我也没法现在就让他走,说好了三年的……”

“一定有办法的……”宁宁扎煞着手六神无主,“一定有办法的!”她突然抓住友绘的手,“你上次跟我说的什么来着,你们公司隔壁部门的那个药,那个!那个新款的抗生素!拉……什么西林……”

“哌拉西林三唑巴坦,联合糖皮质激素!”友绘如梦方醒,“你们医院有没有?普济公司研发的,应该刚刚上市,过了审核的!”

“……有,但是新药联合糖皮质激素会有后遗症,而且新药没有纳入医保……”

“给他用!我们自己制的药我自己心里清楚!那个部门带头人最靠谱!”

医生点点头,“我去调药,护士马上会给你们打新的知情同意书。请家属找一个去交费。”

友绘突然傻了眼:“我……出来太着急了,没带钱包……”

就在此时,一直站在一旁的老人开口了:

“我带了。一百九十五万六千五百日元,够不够?”

“……”黑羽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才坚定地把白石扶起来。他的手一如往常地温厚有力,温暖地贴在白石的大臂外侧。

白石此时看起来像个受尽了委屈的孩子:“……你不带我走,对吗?”

“……对不起,白石君。”

“你别跟我说对不起!”白石猛地拍掉他的手,“也别叫我白石君,叫我琉雅,混蛋!”

黑羽好脾气地应:“……对不起,琉雅。”

“我不想坚持了。”白石闷闷地低着头,“我……我不想坚持了。好累。每天早起跑步也好累。努力吃饭还是会拉肚子。每天吃药,但还是很容易感冒,很容易难受,总得麻烦人来照顾。”

“我明白……”黑羽重新拥住他,安慰小孩子一样拍着他的背,“我明白。我都知道。”

“……我胸口开始长斑了。”白石轻声说,“都会这样的,对吗?脸上也会长的,对吗?”

“我不会嫌弃你的。”黑羽轻声说,“你看,我变回来了,不会是死的时候那个样子的。你来的时候,也会变回最健康的样子的。”

“嗯,那就好。”白石点了点头,“津,我一个人……我好难过。到了晚上的时候,家里太安静了,我就把电视和电脑都打开放Arashi的综艺,但是他们休团了……后来就只有熊,我一个人抱着熊……我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是头?我什么时候能跟你走?我不想要那些责任了,他们哭我也没办法……我不管了……”

他絮叨着,嘟囔着。他终于得以卸下白石教授带来的所有责任,在这个地方重新成为琉雅。他明白他并不是真的想要放弃一切,但他只想要一个能包容自己一切的怀抱。

他听见黑羽在他的耳边轻柔地问,“你不是这么想的,对吗,琉雅?”

“如果我真是这么想的呢?”

“那我就会带你走。但我知道,你不是。”

“……”白石轻声笑了,“嗯,我确实不是。但我也不再怕了。”他撑着黑羽重新坐起来,看到黑羽对他点头微笑:“是的,你不用害怕。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不过在那之前,再多坚持一下。再多带我……看一点东西,好么,琉雅?”

他迟疑着伸出手,缓慢地抚摸着黑羽的脸,但最终还是慎重地点头:“……好。”

他仿佛被一种巨大的吸力抽走了。

白石睁开眼睛。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换了病号服,手上插着点滴,脸上盖着氧气面罩,虚弱得转一下眼珠都阵阵发晕。生命监测仪器在一边跳动着各种看不懂的线,是绿色的。

宁宁握着他的手趴在床边睡着,望月坐在她的身边看着一本乐谱,手指在床沿上敲敲点点。似乎是感觉到白石醒了,她抬起头来,对白石轻轻笑了笑,全然没有看着白石死里逃生的激动,只仿佛他只是睡了一觉醒来。

“友绘小姐在还钱呢。”她轻声说,“送你过来的老头给你垫了医药费,她非要还钱……被医生轰出去啦。”

她看见白石勾起嘴唇笑了笑,苍白而坚定:

“我看到津了,他很好。”

望月的眼眶猛地湿润了,两颗泪珠啪嗒两声落在被子上,瞬间消失。她转过头,望向病房外的一轮明月:“嗯,我知道。”

月光温柔。

白石后续 End

参考文献:https://www.uptodate.com/contents/zh-Hans/treatment-of-community-acquired-pneumonia-in-adults-who-require-hospitalization#H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