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记得Pavel Chekov吗？”
又是普通的一天。对于Spock来说，每天都是普通的一天。
他穿好昨夜蒸汽烫好的衬衫长裤，刷卡进入Site-17，换上柜子右侧挂好的洁白大褂，然后调取自己今天要研究的资料；一边看着资料一边在员工休息室的咖啡机前填一勺咖啡粉，在闪着银光的咖啡机上卡住，按动按钮，看着滚烫的深棕色液体在杯底凝聚成一小杯意式浓缩。在液体冷却到60℃时加入半杯脱脂奶，然后再做一小杯意式浓缩，倒进去。
双倍的咖啡因是他一整天的能量来源，这能让他比其他人的效率高出128%——他自己算过的。
他拿起手边的PADD，接着刚才的内容看下去：
“……FCP-106至今没有表现出能够突破梅森旋转算法生成的随机支撑阵列的趋势，但我仍然认为所有支撑架都用此算法生成对于FCP-106来说仍然是一种规律。一旦FCP-106可以突破其中一层，那么之后39层对他来说同样将势如破竹。下文将讨论一种新的随机数生成算法，使用真实物理世界中的随机性设置种子，可以有效抑制……”
“P.C.研究员的那篇论文？”
Spock回过头，毫不意外地看着Jim拍在他肩膀上的那只大大咧咧的手：“没错。……顺便请你把手拿开，我不喜欢与人进行无谓的身体接触。”
这句话显然没有对Jim金刚石般的尊严造成任何磨损。那只手同样大大咧咧地拿开挥了挥——Spock注意到手背上写着“9：30带着束缚衣去找1701”——然后开了一瓶经典款可乐（甚至不是健怡或者零度），继续指指Spock手里PADD上的内容：“非常具有前瞻性。在他写就这篇论文的七年内106都像个养老院里的乖宝宝一样安分守己，直到第八年接连突破了五层梅森算法的牢笼——”
“——而被困在了在按照P.C.思路布置的第六层房间里。”Spock接口，“这是我目前的研究课题，谢谢你的科普。”
Jim似乎理所应当地缺失对自己的讽刺的理解力，或许这就是命运为他在诸多研究项目上天赋创意的补偿。Spock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问道：“你对FCP-106也有涉猎？”
“之前要搞定FCP-173嘛，各种收容思路都得看看。”Jim耸耸肩，又往嘴里塞了一片多力多滋——Spock确定那绝对不在McCoy给他开的健康食品清单里，包括那瓶可乐也是。他含混地说：“总之，P.C.调查员帮了我不少忙。我也不知道是不是同一个P.C.，或许一个是Paul Carpenter而另一个是Peggy Campbell。”
“或许是同一个。”那杯咖啡已经有些凉了。Spock把它放在一边，走到落地窗前向下望了望——那里正是Site 17的天井，整栋水泥色的无聊建筑里唯一见得到泥土的地方，因而花木繁盛，绿草如茵。Jim已然会意：“——等等，不会吧？”
Spock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在日程表上雷打不动的冥想时段被Jim拽到天井里来。这里确实是Site-17里一个难得的所在，像是疯狂兔子洞里的一处宁静；给植物浇水的喷灌器一圈圈地滋滋嗡鸣着喷出氤氲的水汽，翠绿的阔叶植物上溅了些水，缓缓滴在一块颇神似星光大道的水泥砖上。
“P.C.”Jim瞪着那块水泥砖，以及它周围的另外几块类似的东西——上面刻着同样的字体，只是缩写不同：A.Y.，L.N.，D.K.，J.D.……
“这里是Site-17的纪念角。”Spock点点头，“只有做出极大贡献的已故研究员才会被记在这里，但没有全名。扫描这个二维码还可以索引到这个研究员参与的所有项目及相关记录——当然，是在保密级别允许的情况下。”
Jim盯着自己的PADD。这个P.C.研究员大概确实参与了不少项目，但出乎Jim意料的是，每一条都遮满了黑框，这只能说明一个信息：这些信息对他来说，仍然是高度机密。
他又扫了扫其他人的二维码，每个人至少在职业初期总接触过那么几个保密级别极低的项目，J.D.更加参与了一个范例级别的FCP的收容控制，至今他的处理还在被当做新人入会的教科书，Jim还能背出几个关键步骤。但P.C.没有，一个都没有。
“他一上来就在跟高度机密项目？”Jim有些惊讶地问道，却只收到Spock一个同样茫然的摇头：“他——或她——像是横空出世的一样，我找不到这个人的任何资料。但他的名字留在这里，或许那下面还有他的遗体。”
一想到自己刚才正在聊着的、给予他诸多启发的人或许已经不在这个世界，Jim忍不住打了个冷战。两人静默地站了一会儿，算是对逝者的尊敬；但可能是心理原因，Jim越来越觉得这神秘感让他有些发毛。就在这时，Spock的一句话算是把他救了出来：
“你不是9:30要去给1701取束缚衣？”
“……”Jim猛醒了一下，这才举起手来看着笔迹和时间发出尖叫：“老天爷我又要迟到了，多谢你Spock我们下回再聊——”
Spock看着Jim绝尘而去的背影摇了摇头，转回身来继续凝视着那块镌着P.C.的石板。他用自己的PADD扫了一下，又按了几个按钮。
他皱起了眉头：“十分有趣。”
FCP基金会内的效率一向很高。不出三天，按照Jim要求制作的第27套束缚衣已经做完，叠好传送到了FCP-1701对应着的储物柜里。Jim逐渐发现电子产品在提示记忆这方面压根帮不上忙，于是专门去库房申请了久已没人再用的笔记本，转而相信好记性不如烂笔头；他翻开笔记本照着输入密码，只觉得那套束缚衣看起来令人惊讶的熟悉。
那根本就是FCP-311-7之前穿过的统一人形FCP制服，浅蓝色的布料被水洗得泛白，小腿处还有一些年代久远而没洗干净的淡棕色的血痕，以及几个新缝补好的孔洞，看上去缝补用线也是从衣服上抽出来的。唯一的不同是制服被缝制成了束缚衣的款式，前开的衣襟改成了后开，两个袖子也被交叉缝在了腰上，袖扣缝死，外面又包了一层加厚——显然是特别防止1701的手碰到不该碰的地方，再让什么不该消失的东西在人们的意识中消失。
这是一件合格的束缚衣。
Jim胳膊上搭着衣服来到1701的隔间门前，已经有安保人员看管着两个身着艳橙色衣服的D级人员在外面等候。这两个D级显然是从死囚营里调出来的，眼神与其他人明显不同，带着惊弓之鸟被日日磋磨后的漠然神色，像是两颗蒙尘的玻璃球一样毫无光彩。
Jim不期然地想起了隔间里的那个人，同样是对人世间不抱希望的冷淡表情，但那个人——Jim总觉得他是一柄石鞘中的寒剑，蕴着锋利的光。
他顶着安保人员奇怪的眼光，安抚地对那两个D级说：“别害怕，只是做个布料的实验。进去之后跟着我走，我打头。”
Jim已经记不清隔间里的布置，只是简单地听从FCP-1701的指示，绕过那些他看不见的绊脚家具。那些家具位置的摆放根本不合理，倒像是被什么人随手扔在四处的；但无论如何，Jim怀疑从他上次来到现在，FCP-1701怕是连根指头都没有动过。他保持着和上次完全一样的姿势被固定在标准单人病床上，双手手腕上贴合着柔软却绝不脆弱的白色皮革固定在床角，而他似乎也完全没有要挑战这两块皮革的欲望——仿佛那双手不是他的。这一次，Jim注意到他的黑色短发稍微有些长了，鬓角上方硬而直的黑发微微弯曲地搭在他的耳朵上，留下淡淡的影子；而他恍然不觉地由着时光飞逝，眼睛只盯着他面前闪动的黑白色屏幕。
似乎是同一部电影。
“多谢你带我进来……以防我还没有自我介绍过，我是你的研究员James T. Kirk，你可以叫我Jim。”他点了点头，“今天的实验是……嗯……”他翻开笔记本，“……啊，第27套束缚衣。希望这次能成功，我得说，你这姿势看起来挺累的。——你能再告诉我一次你的名字吗？”
那个金石相击的声音又一次响了起来：“……Hikaru Sulu.” “能麻烦拼一下吗？”
“可以。……H-I-K-A-R-U. S……”
Jim抬起头，看见Sulu的目光停在束缚衣露在外面的补丁和血渍上。他的眼睛向来古井无波，此刻却像是被丢进了一块石头一样掀起了惊涛骇浪；Jim辨识不出那激流里闪过的究竟是什么样的情感，但纵然有千万种情绪，也在Sulu的眼里一闪而逝。
他用力闭了闭眼，嘴角泛起一点点自嘲的冰冷笑意：“……S-U-L-U。”他微微屈伸了一下虚握着的手，“你可以实验了。”
Jim从没见Sulu笑过。即使是这样一点冰冷的变化，都足以让他惊讶地愣了半晌——他抢在会让Sulu觉得奇怪之前恢复了冷静，按着标签上的使用规章，提着标签，小心翼翼地用衣料接触着Sulu的指尖。
他已经做好了衣料会再度消失在他们眼前的准备，但这一次没有。
Sulu的手仿佛失却了文档中令人忘却的魔力，饱满丰润的指尖接触着布，仿佛在碰触一位老友。手指不敢置信地顿了顿，然后便试探着抚摸着布料的纹理。布料温和顺服地拂过他敏感的指甲边缘，裹在指缝里又溜走，直到再次被抓住，轻轻地握在手心里。Sulu仰起头来看着淡蓝色的布料安静地栖息在他的指掌之间，那一瞬间的表情竟然有些像个孩子。
过了半晌，他才开口，声音有些沙哑：“你可以记录了……Kirk研究员。第27套束缚衣实验成功了。”
他们把单人病床竖立起来，Sulu久不活动的双腿有些使不上力。两个D级还是很怕Sulu一个不高兴就会把他们全都汽化一般地闪躲着那双可能致命的手，最后还是Jim帮Sulu穿好了束缚衣，系上了身后的拉链；Sulu很瘦，肩胛骨嶙峋地突出着，像是蝴蝶的翅膀。两个D级一左一右地架着他的肩膀防止他跌落在地，直到过了半晌，他淡淡地说了一句：“……多谢，可以放开我了。”
两个D级避之不及地闪到了一边。
他低下头看了看自己的情况。束缚衣并不长，他赤脚站在地上，脚背因为寒冷而略微有些发白发灰。袖子预留出了一点活动的空间，但他显然并不想用力扯动；Jim审慎地盯着他：“你不会为了逃走而把衣服扯破吧？”
Sulu毫不犹豫地摇了摇头：“我不会。”
鼻梁骨似乎被打断过的那个D级没忍住嗤笑了出来：“你现在这么问他，他就算真想跑也肯定这么说。”
Jim没有看他，只是盯着Sulu：“你会吗？”
Sulu再一次重复了他的回答：“我不会。”
“那好。”Jim点了点头，利索地把Sulu手腕和脚腕上的皮革束带拆下来装回塑料配件袋里，拉好拉锁，“有哪里不合身吗？”
Sulu第三次摇头。“很合身。没办法更好了。”他再次低下头看了看自己可以四处走动的双腿，“……谢谢你。”
Jim有些无措地挠了挠头：“……我是你的研究员嘛。这也算是个进步，是不是？”他环顾了一圈，“既然成功了……那我就准备回去写报告了。六小时后我会再来看你一趟，这期间发生了什么变化记得跟我说。”
Sulu端端地站着，只是点了点头，眼睛再次转回了黑白电影上。Jim突然觉得他离自己很远。
他在门锁上按了指纹又扫了虹膜，先在门口配置好了记忆清除装置，才让那两个嘟嘟囔囔着的D级先出门。记忆清除装置长得和外面地铁站里的安检门一般无二，但已经足以让他们出门便忘却所有在隔间里经历的事情了——当然，这对于FCP-1701项目的参与者来说，只是以防万一而已。
反正他们总会忘却的。
目送着安保人员接管了两名D级，Jim又在PADD上关掉了记忆清除装置，准备开门出去。就在此时，或许是幻听——他听见背后传来Sulu的声音，似乎是一个问句：
“你记得Pavel Chekov吗？”
Jim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一样回过身：“……你说什么？”
但Sulu没有回应。他依然看着屏幕上的同一部黑白电影，五十年前的人们在画面上演出早就过世了的人们的喜怒哀乐。
于是Jim出门，在出门的那一瞬间，他就已经开始忘记。